癌症乃是悬于当今人类健康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至今日,人们依然谈“癌”色变。
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最近发布的一份调查研究显示,预计到2050年,全球癌症新发将超过3500万例,与2022年相比猛增77%。而吸烟、喝酒、肥胖和空气污染是癌症发病率上升的关键因素。
抗癌药物的研发史,也是一部人类与癌细胞“斗智斗勇”的进化史。然而,现有药物常常面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困境:化疗的广泛毒性、靶向药的耐药性、免疫疗法的响应率瓶颈,无不提示着我们需要更精准、更有效的打击策略。
癌细胞为了维持其疯狂的增殖,对能量和营养物质有着异乎寻常的贪婪需求。能否在满足正常细胞需求的前提下,精准切断癌细胞的“生命补给线”?这正是香港理工大学梁润松教授团队研究的核心。他们揭示了一种前所未有、极具选择性的“饿死癌细胞”机制,这种机制有望绕开传统疗法的诸多弊端,开辟一条抗癌新路。
“我们不再局限于追踪单一靶点,而是寻找各类癌细胞及不同癌症类型的共性本质。我们的研究发现,快速增殖的癌细胞对营养的需求显著提升,尤其依赖某些特定氨基酸作为代谢能量来源。”梁润松在接受南方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

梁润松。资料图
十年磨一剑
大学时,梁润松读的化学和生物专业。后来,当梁润松到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他进而专注于分子生物学、生物科技相关的研究:“我专注于蛋白质分子方向,思考如何将其转化为对人类有贡献的项目,比如通过蛋白质工程把一些蛋白分子改造成药物分子,用于攻克一些难以治疗的疾病。”
1996年,梁润松加入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生物及化学科技学系。此时,香港的科技发展浪潮刚刚起步,梁润松怀揣着贡献香港社会的理想,回到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
作为卢家骢天然抗癌药物研发中心总监,梁润松最主要的科研成果集中在生物科技及抗癌药物开发,以及其转化研究。
“细胞其实很‘聪明’,它会变异、会适应环境。以前的研发思路是找到一个靶点然后针对性攻击,但很快就会出现抗药性。”梁润松指出。
此外,多数化学小分子药物在体内同时作用于多个相似靶点,引发非预期效应。化疗药物常攻击快速分裂的正常细胞,造成脱发、消化道黏膜损伤等副作用。
梁润松表示,其团队采用了和传统研究不一样的路径,首先寻找癌细胞的根本源头或共同点。在研究中,梁润松团队发现如果癌细胞生长迅速,就离不开营养的消耗,尤其是以某些氨基酸作为主要营养来源。
这一重要发现也引起了梁润松的思考:如果降低某种氨基酸的供给,是否能抑制癌细胞?
基于这一思路,研究团队将精氨酸酶作为药物注入血液,从而精准地降低血液中的一种叫做精氨酸的氨基酸浓度。血液中精氨酸的含量降低后,癌细胞就会被抑制,而正常细胞则不受影响。
“正常细胞一方面不需要大量精氨酸,另一方面自身可以合成,但癌细胞需要大量精氨酸,且自身无法合成,只能从血液中摄取。”梁润松解释。
以上这一原理,就是被誉为“饿死癌细胞”的药物作用机制。梁润松团队通过这一作用机制,开发了利用精氨酸耗竭机制,剥夺癌细胞的必需营养的抗癌药物——聚乙二醇化重组人精氨酸酶(BCT-100)。
梁润松介绍,该药物主要针对精氨酸营养缺陷型癌症,如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黑色素瘤、肝癌、前列腺癌等,是香港首只由本地自主研发并获得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FDA)批准进入临床试验的新药。
该药通过分解血液中的精氨酸,切断癌细胞营养供给,且不损伤正常细胞,避免了化疗常见的脱发、呕吐等副作用。
从2005年推出第一代药物开始,梁润松带领研究团队在10年里不断优化药物,希望将这个药应用到皮肤癌、乳腺癌等其他病症中。目前,该药物正处于第三期临床试验阶段,有望在不久的将来正式上市。
在药物的落地转化方面,梁润松选择了和医药公司在实验室阶段共同研发,后经公司提交申请,进行临床试验。
梁润松坦言,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从无到有”。在当时香港科技发展环境下,学校的科研人员需要依靠医药企业的帮助,去进行融资、临床试验、取得药品注册证书等复杂流程,“很多年前,整个行业还没有现在这么蓬勃,所以在那个时候,这就变成了一个比较大的挑战。”

图片来源:南方财经记者 袁思杰 摄
和时间赛跑
癌症不是梁润松需要攻克的唯一目标。
研究发现,肥胖的危害远超“体型臃肿”,不仅是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的“催化剂”,更是癌症的“帮凶”。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明确指出,肥胖与13种癌症风险正相关,包括乳腺癌、结直肠癌、胰腺癌等。
2025年,梁润松团队完成了药物作用机制的跨界跃迁。他们发现肥胖、脂肪肝、糖尿病等代谢疾病同样存在“精氨酸依赖”病理特征,即异常代谢细胞也需要大量消耗精氨酸以促进脂肪合成与炎症反应。
基于此,团队开发出了新一代重组人类精氨酸酶长效制剂ABarginase,通过蛋白质工程改造提升稳定性和半衰期,使给药频率从抗癌药的每7天1针优化至代谢病治疗的每2周1次。
临床前数据显示,该药能显著降低体重、逆转胰岛素抵抗并减轻炎症,可有效直击导致肥胖相关慢性疾病的根本原因,为代谢疾病提供全新的治疗方法。
为加速成果转化,梁润松与香港中文大学沈秀媛教授联合创立亚伯兰生物医药公司(ABRAM)。今年,ABRAM以“颠覆性代谢疗法”入选罗氏中国加速器,成为首家跻身该计划的香港初创企业。
罗氏中国加速器是罗氏集团全球首个自主建立并运营的加速器,2021年启动于上海张江,投资逾2亿元人民币,总面积超5000平方米。作为罗氏在华战略的核心举措,它聚焦创新药物研发、诊断、个体化医疗及AI数字化解决方案,为本土初创企业提供全链条资源支持。
为何梁润松在代谢病药物的研发和转化上选择了“亲力亲为”,创立自己的科技初创公司,而不是将技术转移给药企或其他公司的传统路径?
梁润松认为,当前更主流的模式是自主创业,因为团队能深度参与研发全过程,推动进度更快、效果更好。自己选择这条路径的核心考虑,源于对代谢疾病治疗紧迫性的判断。
“现在就像在和时间赛跑。我们需要加快步伐,验证我们的构想,并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实际药物,造福更多患者。”梁润松表示。
值得一提的是,ABarginase已凭借创新设计斩获2023年日内瓦发明展国际发明家协会最佳发明奖及评审团嘉许金奖。目前,团队正借力罗氏加速器推进多项临床前试验。
近年来,香港的科技初创生态和生物医药产业发展迎来了蓬勃发展。
数据显示,2024年香港初创企业数量跃升至4700家,较2017年增长68%,其中独角兽企业超20家,覆盖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高增长领域。目前,香港也是全球第二大生物科技融资中心,截至2025年5月,未盈利生物科技上市公司达72家,今年仅上半年就新增了5家上市企业。
梁润松认为,在生物医药研究和科研成果转化方面,广东省在多方面可以给香港生物医药企业赋能:包括融资支持、更多符合GMP标准的药物生产配套设施以及提供丰富的动物实验和临床试验资源等。
“饿死癌细胞”
《21世纪》:你一直在从事生物和化学科技的研究。当初你是如何走上学术研究之路的?前往牛津大学读博的经历对你后来的研究方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梁润松:这段经历对我的学术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我本科在伦敦学习,主修方向是化学与生物学。随后在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的研究方向聚焦于分子生物学与生物技术应用领域。
回到香港后,我继续深耕该领域,专注于蛋白质分子方向的研究,致力于将基础研究转化为造福人类的临床应用项目,例如通过蛋白质工程技术,将特定蛋白分子改造为药物分子,以攻克一些难以治愈的疾病。这一愿景自那时起便指引着我的科研工作。
《21世纪》:你的主要研究成果集中在抗癌药物研发。在你看来,癌症药物的研发困难点主要在哪里?为什么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未能有效地消灭癌症?
梁润松:癌细胞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与变异潜能。传统的研发思路聚焦于寻找特定靶点并进行精准打击,但癌细胞会迅速产生耐药性。此外,过去主要使用化学小分子药物,这类药物容易作用于非目标靶点,从而引发较多副作用。
当前我们采取的策略与以往截然不同。我们不再局限于追踪单一靶点,而是寻找各类癌细胞及不同癌症类型的共性本质。我们的研究发现,快速增殖的癌细胞对营养的需求显著提升,尤其依赖某些特定氨基酸作为代谢能量来源。
由此,我们提出假设:若降低这些氨基酸的供给,是否能够抑制癌细胞?沿此方向的研究证实,这种策略确实有效,且对多种类型的癌细胞均有抑制作用,意味着我们或许能通过干预代谢的途径来阻止癌症的恶性进展。
《21世纪》:你在精氨酸酶抗癌药物(如BCT-100和BCA)的研发中取得了显著成果,这是通过“饿死癌细胞”的机制。能否分享这一研究的关键科学发现?为何选择精氨酸作为靶点?
梁润松:该机制的核心在于精准调控血液中精氨酸的浓度。
我们利用精氨酸酶分解血液中的精氨酸、氨基酸,当其浓度降至阈值以下时,癌细胞因无法获取关键营养而生长受阻,而正常细胞则不受影响。这是因为正常细胞对精氨酸的需求量较低,且具备自主合成能力。相反,癌细胞高度依赖外源性精氨酸供给,且自身无法合成,只能从血液中摄取。
通过将精氨酸酶作为药物注入血液,持续降低血液中精氨酸的浓度,我们实际上切断了癌细胞的营养供给链。
《21世纪》:该策略相较于传统化疗的优势是什么?
梁润松:其优势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安全性提升。该疗法采用的是天然的酶类物质,尤其是人源性的精氨酸酶,人体肝脏本就含有此类酶成分,经基因工程改造为更合适的药物分子,具有更优的生物相容性。
其次是耐药性突破。动物实验证实该疗法作用机制独特,癌细胞难以产生抗药性。
最后是广谱抗癌潜力,实验数据显示该方法对多种类型的癌细胞均表现出抑制效果,具有更广泛的抗癌应用前景。
《21世纪》:能否透露该药的预期上市时间?
梁润松:我们的第一代药物已顺利完成第一期和第二期临床试验,包括在香港及其他海外地区的试验。目前,第三期临床试验尚未启动,按照研发流程,只有完成第三期试验后,药物才具备申请上市的条件。
《21世纪》:在推进该药的研究过程中,你认为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梁润松:我们在大学里从无到有开展这项研究,随后将研究成果转移至企业推进临床试验。第一代药物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开发的。整个转化过程涉及多重环节,包括筹集资金、协调医院临床试验、获取药品监管部门许可、建立符合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MP)的生产线。而这些流程耗时较长,尤其在多年前行业生态尚未成熟时,其转化难度更为突出,这无疑构成了相当大的挑战。
肥胖和糖尿病有得治
《21世纪》:你与香港中文大学合作开发的代谢疾病新药ABarginase,将精氨酸消耗机制拓展至肥胖症、糖尿病等领域。这种跨疾病领域的药物研发思路是如何形成的?
梁润松:这一发现确实具有突破性,它源于一次偶然的研究发现。我们在实验中观察到,降低特定氨基酸含量不仅能够有效抑制癌细胞,还对脂肪肝、糖尿病及肥胖等代谢疾病有显著疗效。
通过与香港中文大学生物医学学院沈秀媛教授团队的合作,我们在动物实验中系统验证了这一现象。基于此,我们着手探究其背后的作用机理,并由此衍生出多项新发现。我认为,这一成果是香港科研领域的重要突破,也引发了全球学术界的关注。
《21世纪》:因为这两种代谢疾病非常普遍。
梁润松:这两种代谢性疾病确实很常见。长期以来,该领域缺乏安全有效的治疗药物。传统药物往往伴随严重副作用,最终被迫停用。直至近期,一种名为司美格鲁肽(Semaglutide)的药物才初步展现出可观测的治疗效果。该药物上市后,其疗效令全球医学界感到振奋。
《21世纪》:你创立的亚伯兰生物医药有限公司(ABRAM)是首家成功入选罗氏中国加速器的香港初创公司。创立初创公司对创新药物设计和研发落地有什么重要意义?你对公司未来的发展有哪些期望?
梁润松:我们创立公司的目标是实现科研成果的成功转化,让更多患者受益。
现有GLP-1类药物虽取得进展,但仍存在肌肉损耗等副作用,且适用人群受限。基于此,我们开发了另一种技术路径,并发现了其独特优势,甚至在某些指标上超越现有疗法,具有持续推进的价值。
鉴于技术基础已较为成熟,且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合作进展顺利,我们决定通过初创企业加速成果转化。而公司的创立获得了香港创新科技署的支持,并吸引了罗氏制药的关注,其充分认可我们的技术潜力与发展前景。尽管合作时间尚短,但各方沟通顺畅,这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信心。
《21世纪》:正是基于这一原因,你选择亲自推动这家公司的运营,并采取了与以往不同的策略?
梁润松:的确如此,我们正与时间赛跑,全球每年有约1000万人死于癌症,若加上肥胖等其他慢性疾病,死亡人数高达数千万,且这一数字仍在持续攀升。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加快步伐,验证我们的构想,并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实际药物,造福更多患者。
河套发展潜力无限
《21世纪》:在生物医药研究和科研成果转化方面,广东省可以如何赋能香港?
梁润松:一方面,资金支持是关键因素。对我们初创企业而言,资金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另一方面,配套设施的完备性也至关重要。具体而言,合同研发组织(CRO)提供的服务涵盖药物生产等多个环节,例如符合GMP标准的药物生产、生产规模的扩大以及更多的动物实验等,这些服务背后都有较为完备的配套设施作为支撑,能够精准地契合我们的使用需求。
这些设施基本上是科研成果转化的必备基础条件,倘若缺乏这一条件,我们只能寻求国外资源,如此一来,不仅大幅增加成本,也会降低操作便捷性。
值得一提的是,我认为河套深港科技创新合作区是一片极具发展潜力的广阔区域。作为新兴发展区,该区域十分适合生物医药、生物科技等产业的布局与发展,无论是作为药物生产制造基地、实验室建设地点,还是初创企业的孵化平台,河套合作区均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香港第三家医学院也有望设立在靠近河套的北部都会区。
同时,该区域人口密集,与广东省的交通网络紧密相连,便于双方开展各类合作与交流活动,如共同会议、合作场地使用等。因此,我期待河套合作区早日建成并投入使用,以便我们充分利用其资源,加速科研成果的转化进程。
(实习生顾泯骏对报道亦有贡献)
更多内容请下载21财经APP